第一三八针 太后驾崩-《天衣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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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子峰放好最后一块石头,拍去手上沙,蹭去泥浆,走到杨燕武身旁,拍拍他肩膀,说道:“男子汉大丈夫,不要纠结那些无谓的怨恨。现在你没有退路,我也没有退路,我们需要彼此。你现在无论是反我还是独走都没出路,只有继续跟着我才有再次发达的机会,将陈杨两家再次联合起来,这是我们翻盘的根基。”
他顿了顿,道:“御前大比之后,凰浦会成为天下第一,我会得到凰浦,而你,会得到杨家!”
得到凰浦?杨燕武眼神闪了闪:“要联合杨家,我长姐那边……”
“她也会帮我的。”陈子峰道:“没有人比我更懂她!”
杨燕武便再无疑虑了,却问:“却不知第三利势是什么?”
“当初我明敌暗,梁惠师靠着这点整垮了茂源,林叔夜借着这个势扶摇直上,而现在的情况逆转了过来。”陈子峰道:“敌在明,我在暗,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利势!”
这日放晴,黄谋约了林叔夜登山,同一时间梁惠师也约了高眉娘,高眉娘除了斗绣一般不出门,但这次还是答应了,双方约好了登番山。
当年秦始皇统一岭南,大将任嚣选郡治,“依番山、禺山修番禺城”,乃设番禺郡,这是广州建城之始。唐朝以后,番山被逐渐凿平,只余一坡,南宋时在上面筑一亭,名“番山亭”,因周围林木茂盛水汽充足,导致常年云雾缭绕,便形成“番山云气”之盛景,乃是皇明“羊城八景”之一。
林叔夜恐高眉娘劳累,番山不高,景致又佳,正是良选。
这日广潮两庄相会,高粱各携弟子在前,林黄在后,边走边谈,黄谋笑谓:“三弟真是好能耐,听说秦公公也被你摆平了,一旦化敌为友,这御前大比于贤弟那便是一马平川!只惨了开盘口的那三家外围,听说掌刀人都已经换了两个,其中一个还被沉了珠江。”
“有这种事?”林叔夜正色道:“私刑乱法,若事情是实,该报官才是。”
黄谋骂道:“老弟你这‘君子话’说的越来越溜了,就是未免有些虚伪。”
说笑间便望见了番山亭,众人游玩一番,便到旁边一座小园林“映翠阁”小憩,高眉娘梁惠师上了阁,林叔夜黄谋在楼下,分头叙话。
随行的挑夫将箩筐放好,喜妹便安排起了糕点,黄谋的童子摆开茶具,潮州府的茶艺,广州府的点心,各自的天下无双。这一次是林叔夜掌壶冲茶,糕点分好,喜妹将茶传上去,黄谋喝了一口道:“三弟果然是潮州种,这茶冲的不在哥哥之下。”
“哥哥谬赞了,论茶艺不敢与二哥争先。”
“刺绣呢?”
林叔夜一笑:“高师傅意在沈女红,不在惠师。”
“呵呵,这是看不起我们了?虽然高梁二位有师徒之分,但焉知不是青出于蓝?”
“不是这个意思,只是高师傅意不在胜负,只求了一了当年一桩心愿罢了。其实到了京师,天下英雄共逐一鹿,我们与其内耗,不如合力光大粤绣。”
“好一个光大粤绣!”黄谋拍了拍手,笑道:“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。虽然御前大比绣规未明,但我琢磨着,你我两家不至于一开始就撞在一起,所以只要还没有对上,我们的消息就可以互通。咱再说句难听的,万一斗到中途,两家有一家落了榜,剩下的一家也要动用所有人力物力,助另外一家继续前行,三弟你以为如何?”
林叔夜大喜:“哥哥这话,正合我意!”
楼下的男人喝着最浓的茶,讲着最俗的生意,而阁楼上面又是另外一番场景。
从刚才见面,两人一路行来便皆无话,梁惠师甚至避免与高眉娘目光接触。
直到喜妹将浓茶送上来,茶礼先敬外人,所以先奉梁惠师,梁惠师捧了杯,却站了起来,半弯了腰,向高眉娘敬茶。
黄娘在旁边哼了一声,梁惠师敬茶,这算还是居弟子礼,但她又不肯叫姑姑,这便是自矜身份了。
高眉娘接过欠身还礼,饮了半杯。
梁惠师自己也嘬了茶,待喜妹下去,又屏退了自己的弟子下楼,楼上只剩下高、梁、黄三人,这才开口:“当年……你不听我的话,信了那陈子峰,终于落得那个下场,不但你自己生死不明,就连整个凰浦也跟着亡灭,我心中对你,其实有怨!”
高眉娘眼睑垂了垂。
当年梁惠师对陈子峰一直是有戒心的,不过这份戒心里头也包含了她对高眉娘的私心,不管陈子峰还是梁惠师,两人对自己都有占有欲,这事高眉娘心里清楚,因此梁惠师与陈子峰的争端无日不有,但高眉娘却不能只听一面之词,当然,从后来的结果反推的话,梁惠师的话也不算无理。
“那天晚上,你跟他出去后没回来,我便知事情要坏,再后来他使了手段,不知如何,竟能在宫中玩起狸猫换太子来,让陈子艳当了尚衣,我便知陈家之势已不可制!他在北京都能玩这一手,回到广东那更得一手遮天!
“因此我一路隐忍,还没回到广州,就见不能忍的人都被他先后清除,我便知凰浦必定无幸,我自己也凶多吉少,因此当机立断,投了茂源。”
黄娘怒道:“所以你为了自保就投了敌人,我的手臂是你砍的,凰浦的那把火,也是你点的!”
“不仅是为了自保,更是为了报仇!”梁惠师的眼睛扫了她的断手一眼:“你的手是我砍的,但就算我不砍,那也保不住。至于凰浦的那一把火,我不点就能不烧?”
“你!你!”黄娘气得说不出话来——自几年前梁惠师暗中来寻她,她便已知梁惠师潜伏报仇之意,但对她的恨仍不能平。
梁惠师却不理她,黄娘虽是曾与她齐名的高氏门下两大弟子之一,但她心里一向看不上对方,觉得黄娘终不脱一介妇人之属。她只是看着高眉娘:“我潜伏矢志,只为报仇,但你竟然没死,却是令我又惊又喜。”
知道高眉娘的消息后,梁惠师又调整了策略,只是当时茂源之势已是根深蒂固,她又筹谋了数年,这才发难。
“但是我没想到的是……你竟然不想报仇!”
这时喜妹又送了第二巡茶上来,梁惠师咬着牙,才能将第二杯茶咽下!她无法理解,因为高眉娘遭受的,按理说要比她更加惨苦。
等喜妹收了第一巡的茶杯下去,高眉娘呡了呡第二杯茶,才说:“流落西南的前两年,我心中对陈子峰的恨意,只会比你更深。其实就算是现在,也不能说心中完全没恨了。我毕竟也还只是个人,不是神仙菩萨。”
“那为什么回来之后,你竟……竟无甚报仇之意!”
“因为我发现人的生涯有限,机遇更有限,在有限的生涯与机遇之中,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随心所愿的,恨虽深,仇虽大,但我还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,而仇恨会影响那件事情,想明白这一点之后,我就只能尽量让自己释怀了。”
“什么事情?”梁惠师不解地瞪着高眉娘。
高眉娘回视她,眼中竟然也带着讶异,似乎梁惠师不该不知道:“什么事?自然是刺绣啊!”
梁惠师怔了怔,随即冷笑:“这两件事,能有什么冲突!”
“你要报仇,我能理解,我也愿意看到陈家遭报应,也愿意在旁协助,但我不能将报仇作为余生之第一义——这是我在云南的第五个年头才想明白的事。”高眉娘轻叹了一声:“为学第一义,在于一个‘专’字,人的心力是有限的,我分心于仇恨,则绣道将无以进步,我恨陈子峰,但我不愿意为了这份仇恨,将我刺绣道路上的进境也搭进去。”
啪的一声,梁惠师手中的茶杯碎了一地,将楼下的人也吓了一跳。她哈哈笑出声来,再看高眉娘,眼中充满了荒唐感。
“所以如果不是我,你可以不报仇?”
这一次,高眉娘没有回避她的目光:“我这次回来,首先是为了刺绣。”
梁惠师冷笑了几声,道:“我心里有恨,然而也不见得就妨碍了我的绣艺!你的绣艺好,你的绣道高,那我们御前大比见分明!”说完这话,拂袖下楼,不一会便听到黄谋与林叔夜的匆促告别声,跟着便见潮康祥众人扬长而去。
黄娘在楼上看着梁惠师的背景,忽然道:“我不喜她,但这一次……姑姑,我与她一般,也不能理解你。”
高眉娘没有解释,天赋最高的弟子如梁,情感最深的弟子如黄,也都不能理解她,但她也只能接受了。
走到她这个位置上,孤独似乎是必然的。
当林叔夜走上来时,正好看到高眉娘远眺梁惠师背影时的背影,他一时未知楼上发生了什么,只是觉得这个背影是这般的寂寞。
他似乎是唯一能理解这份寂寞的人。
天色渐昏黄,茂园主屋,杨燕君听见有人进门,也不回头就说:“今夜我不吃饭了,不用准备。”
门被反手带上的声音,屋内更无第三人,脚步声走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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